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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优小说网 > 莫离蔚迟 > 第四十一章 云深不知处 2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期盼道:“好久没听云深哥哥弹钢琴了。”

唐小年看着大厅角落那架老旧的钢琴,只能叹气,小时候他爸教他弹钢琴,他兴趣不大,他爸也就没勉强,所以没学,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奶奶说。

莫离见唐小年不动,她走向了钢琴,坐下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她的钢琴正是唐奶奶的儿子唐牧朗教的。

莫离弹的是《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挑了这支带点忧伤的曲子,可能是因为记忆中依稀记得的关于唐云深那个本子里记录的思念引起,也可能是自己的怅然若失导致。

轻缓的钢琴声流淌在大厅里,四面的窗外是皑皑白雪,阳光明亮。

好多老人走过来听莫离弹奏,而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的唐奶奶流下了眼泪。

乙酉年,仲夏。

唐公馆内,唐云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园里的一丛深色杜鹃。之前,唐荫兑了一大盆鳝鱼血浇在这花下,说是这花吃荤,能开得更好。唐荫浇得细致,但还是在几个花瓣上落了零星几滴淡淡的红。在唐云深看来,这红越来越深,然后变成了鲜红,最后晕染开来,弥漫了整个唐公馆……他平时从不谈政治,可并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没有勇气离开,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触及。

现下,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整个唐公馆,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开心着――

“云深哥哥。”起月花着一张脸,从花园的一角跑过来,“我成功了!”

唐云深隐去了脸上的不安,挂出了一个微笑,才转过头去,“你又在捣鼓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呀!”起月的脸上开出了花儿,“我亲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唐云深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

唐云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抽出纸盒,里头是一块圆圆的香皂。边上刻有一圈卷云纹,中间是娟秀的“云深”二字。而右下方的云纹里,暗暗地藏了一弯新月。

“傻丫头,外头物价飞涨,你倒好,学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还看你跟张妈在捣鼓什么酱油?”唐云深忍不住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起月的头,“你是怕唐公馆养不起你了吗?”

起月的笑容慢慢隐去,怯怯地说:“云深哥哥,那天在学校,有人说唐叔是……是……”

看她说得吞吞吐吐,唐云深隐隐不安,“是什么?”

“汉奸……”起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听在唐云深的耳朵里,依然是掷地有声,“云深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唐云深没有回答,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了什么?”

起月看着她,心里的不安急剧地加深,说话的声音带了些颤抖:“他们还说,抗战胜利了,唐叔就会被抓起来……”

“够了!”唐云深突然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发火只会更显出自己的害怕,“对不起,起月。”

起月被吓了一跳,一向温和的唐云深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她讲话。一时间,她愣在那里,不言不语。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唐永年到底还是被抓了。在外头一片抗战胜利的欢呼中,上海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个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顾佩英失踪了两天,第三天凌晨,唐荫在唐公馆的门口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唐云深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冲出来,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孙杵臼死了,程婴就是千古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程婴自己的儿子。古人会相信程婴的自白,可是现在的人……”

这云山雾罩的一句话,唐云深琢磨了很久。顾佩英似乎在告诉他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审判不会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汉奸罪被判枪决,而唐公馆也即将被封。

“起月,你怕吗?”唐云深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下午刑场上凌乱的枪声。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张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泪汪汪的眼中有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坚定。

“好。”唐云深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起月。从此以后,天地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明天他们就要来封屋子,妈的葬礼拖了这么些天,也不能大办。起月,今晚我们一起送送爸妈。”

“嗯。”

唐云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门德尔松上披了黑纱,边上放上唐永年和顾佩英的合照。

“当年,李叔同先生就是这样为自己的母亲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对着相片喃喃自语。直到父母故去,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吃穿来源,不问世事风云。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弹着,起月就站在边上,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痛,而后慢慢地麻木,直到泪如雨下而不自知。

终于,唐云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继续弹奏。他缓缓地站起来,出门。

外头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丛杜鹃的边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张起月眼看着他走出去,预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脚已经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追出来,看着他倒下去。唐云深是个比她大好多的高个子,她根本拖不动他。那一刻,她擦干了眼泪,从屋里拿出了一条薄毯和一把伞,半抱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夏日的夜晚,怎么样都是可以撑过去的。

日出的时候,唐云深醒了。他被朝阳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还不忘举着伞的起月,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嘴里还残存了些许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这一有动静,起月就醒了。

“云深哥哥,你怎么样?”她心急地问。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来,勉强扬了扬嘴角。先前他不能维护父母,现下他不可以再让一个小姑娘反过来照顾他。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起月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我会一直陪在云深哥哥身边。”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云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

她泪眼莹然地看向他,“为什么只有十年?”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道:“之后,你会有丈夫。他会代替我照顾你。”

她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不,我只要云深哥哥。”

唐云深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僵硬地笑着,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馆,一辆洋车在街边的拐角处等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着唐云深摆了摆手。张起月认得他,他是唐云深的表弟唐云济的助理魏琥。

唐云深冲他略略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行李都给了他,拉着起月上了车。

“云济呢?”唐云深问。

“少爷今早上的船已经去了香港。老爷一直在做买卖,所以前几年就已经把大半产业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爷的。现下大老爷遭难,老爷的意思是,让您赶紧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经给您备好了。”

唐云深觉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对着那人道:“我不是一个人。”

魏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张起月,“您要带上她?”

“她是我妹妹。”

“可眼下这局势,您也知道,船票是有价无市啊。”

“小魏,麻烦你再给想想办法。”

“大少爷,您别为难我呀!我一个办事儿的,能有什么办法?”

“好,我不为难你。等一会儿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给二叔去电话。”

张起月远远地看着唐云深拿起公共电话,看他越来越愁眉深锁的样子,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她知道他现在背着汉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适合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而今二老双亡,她无法报恩,那么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云深回房间的路上,反复琢磨着刚才二叔的话:“你何苦为了一个外人,赌上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就跟我唐家无亲无故,能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带她走,是不能。”踱到房门口,他顿了顿,心底喷涌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开这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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