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太阳只留下了最后一抹余晖，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纷纷扛着锄头归家，而此时秦淮河上才刚刚热闹起来。
怡春院的画舫穿过垂杨柳，雕梁画栋从阴影里缓缓现出，引起了岸边人的一阵骚动。
十里秦淮，旧院珠市同江南贡院只有一水之隔，遥遥相望，这河上画舫每夜不知有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水半夏闭着眼睛，坐在栏上，吱吱呀呀的拉了几下三弦，破开了这夜，这水，也破开了老鸨的心。
“臭丫头！光吃饭不干事儿！拉这个破玩意儿是闲的蛋疼还是咋的！难听死了！还不滚去里面帮忙！”老鸨一把把水半夏扯下来，骂骂唧唧的，扇了她一巴掌。“赔钱玩意儿！”老鸨一看水半夏那发育不完全的样子就生气。当初看这丫头的脸还好，花了大价钱培养，谁想到是个长不出馒头的，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
老鸨越想越生气，又踢了水半夏一脚。“今天东方公子可是要来我们画舫的，你可别给我找麻烦，听到没有？！再拉那个糟心玩意儿，今天晚上就别想吃饭了！”
水半夏撇了撇嘴，回房把七弦琴搬出来。拨了两三下，叮叮咚咚的，也不成什么调子。唉，水半夏忧郁的长叹了一口气。盘着腿坐在地上，右手托着下巴，眼神放空，等着今天的贵客上门。
怡春院的花魁柳若兰分花拂柳，袅袅婷婷走过廊间，偏头看到水半夏的样子，衣袖掩口轻笑了一下，“你看你，哪里还有个女孩样子。”
水半夏撇了撇嘴，不做声。柳若兰也不生气，仍旧轻声细语的，“虽然你不能接待这些公子，也不用难过，妈妈待你到底还是好的，虽然骂了你几句，也是为你好。”
水半夏：“......”
“唉，你总是这样倔。”柳若兰终于放弃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摇头轻叹，袅袅婷婷的走了。
水半夏终于回神，咦？人呢？上下左右前后都看了看，没有人。爬到门口探头瞧了瞧，仍旧是没有人影。想了想也就不纠结了。很快的又进入了之前老僧坐定，不闻周边声响的状态。
“让你进来帮忙，你就是这么帮忙的？！”闲下来的老鸨想起来又来找水半夏，果然见到她在偷懒，扯了水半夏的耳朵起来，“若兰在那边那么忙，你不知道在一旁侍候着？！”
老鸨的指甲留的长，掐的又狠，水半夏的耳朵很快出了血。“疼疼疼，大娘你轻着点！”水半夏虽然嘴里叫的厉害，倒也不挣扎，乖乖顺顺的跟着老鸨往柳若兰的房间走。
推了房门进去，柳若兰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已经站了起来，“妈妈，我都准备好了。”
“哎哟，不错不错。”刚才还凶神恶煞，好似一个母夜叉的老鸨转眼间脸上已经绽开了菊花。围着柳若兰边绕圈边啧啧，“我家若兰就是身段儿好。穿什么都好看。哎哟，你看我这脑子。”老鸨忽然拍了一下脑袋，“我那还有东方公子给你送的钗儿簪儿啥的，既然要招待东方公子怎么能不带上呢。”
老鸨又踢了水半夏一脚，“去，到我房里把那紫色的雕了兰花的盒儿拿过来。”
水半夏正用袖子擦耳朵上的血，冷不防被踢了一脚，踉跄了一下。“你自己没有手啊。”
“嘿，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老鸨气的又扇了水半夏一巴掌。
谁想到水半夏这次有了准备，机灵的一下跳到门外，对老鸨做着鬼脸，“我又没说不拿，气性那么大做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气死老娘了。”老鸨握着拳头，面部的肥肉同腰间的肥肉一起抖动出销魂的波浪。不过水半夏早就跑远了。
水半夏才不关心老鸨气成了什么样子，打着替花魁柳若兰找首饰的旗号，钻进老鸨的房间，将老鸨的箱底都翻了个底朝天。怡春院是这秦淮河上生意最好的，姑娘也多，这老鸨能够贪墨的东西当然也就更多。小到恩客送的耳环戒指，大到赎身银子，满满的堆了好几个箱子。
水半夏挨个的摸完了玩完了，过足了瘾，才拿了那梳妆台上的盒子往回走。这老鸨长得也不怎么样，梳妆台倒是精致，比柳若兰的那个台子还要大一倍。水半夏砸吧砸吧嘴，想到老鸨的体型，觉得这样也挺合理的。铜镜小了可不是连脸也照不全吗。
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到了柳若兰的房间外，照旧又被老鸨拍打了几下，“让你去拿个盒子，你拿到现在！东方公子都到了。还不滚进去伺候！”
水半夏抱着琴，被老鸨踢进了柳若兰的屋子。外间没有人，桌子上残羹冷炙就那么放着，离间高高低低传来柳若兰的呻吟，水半夏早就习惯了，干脆又盘腿坐在地上，将琴放在膝上，按着里面人的叫声，间或拨上那么两下，配上一点泉水叮咚。
这东方公子据说是江湖上某个武林世家的弟子，体力颇为不错，普通人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完了，他足足用了一顿饭。看着颇为餍足的东方公子，水半夏带上了崇拜的神色。
“哟。还有一个漂亮的小丫头。”东方公子一撩袍子，坐在水半夏旁边的凳子上，低头看着她。“怎么，你也想要本公子的怜爱不成？”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方公子啊。水半夏还在仰着头，看着东方公子的脸发呆。也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怎么秦淮河上的姑娘都喜欢他啊。
东方公子看着这丫头呆呆的样子忽然起了兴趣，山珍海味吃多了，来点清淡的换换胃口也挺不错。
“半夏，这里不用你了。”东方公子还没开口，里间柳若兰披了霓裳走了出来，语气仍旧是那般轻轻柔柔的。
“哦。”水半夏终于回神。抱了七弦琴就要起身。却被东方公子伸手按住了。“就坐着弹个曲子来听听？”虽然这东方公子是询问的语气，但是谁也没有认为可以拒绝。柳若兰紧挨着东方公子坐了，柔软的身子靠在东方公子的怀里。低头看着水半夏在那里调音。
水半夏拨了两下弦，弹奏了一曲泉水叮咚。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东方公子：“......你弹的这是什么？”
“大珠小珠落玉盘。”水半夏脸皮很厚的回答。
东方公子愣了一下，忽然抚掌大笑，“妙极妙极。哈哈哈，若兰，你们怡春院果然是妙极。竟然有如此妙人！”
水半夏一脸呆滞，不明白自己妙在哪里。柳若兰显然也不知道，不过东方公子对水半夏的态度让她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东方公子抬了水半夏的下巴，细细的瞧了瞧，“长得倒也是颇有姿色。怎么方大娘倒是舍得让你做这等......”一句话还未说完，东方公子已经注意到了水半夏的一马平川，“可惜了一个妙人。”东方公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搂着柳若兰，又进去里间寻求安慰了。
水半夏在外间抱着琴，配了一会儿乐，到底还是觉得有点无聊，恰巧肚子也饿了，想着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她，干脆抱着琴退了出来。
外面老鸨还在等着，看到水半夏擅离职守，先是瞪了她一眼，又把她扯到僻静处，才压低了声音，“里面是怎么个情况？东方公子可还满意？”
水半夏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将屋里的情况复述给老鸨听，当然隐去了有关自己的那一段，“我估计还需要一顿饭的工夫，就先出来了。”
老鸨得到东方公子很满意的答复，心里开心，也懒得同水半夏计较了，“滚吧，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吃吃吃，你倒是长肉啊。”
水半夏早就被老鸨骂惯了的，也不计较，开心的滚去吃肉了。不过，等她吃完晚饭，老鸨又带着弱柳扶风的柳若兰过来，气势汹汹的，张嘴就是大骂，“臭丫头，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胸前没有二两肉，也想要攀上东方公子？！做梦去吧。从今儿起，你就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老鸨就把被勒令好好反省的水半夏赶出来了。怡春院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白天楼里的姑奶奶们都在睡觉的。偏偏水半夏就被老鸨赶了出来。端着一盆脏乱衣物，水半夏打了个哈欠。困死人了。水半夏蹲在桥头。一边捶打着楼里姑娘的衣服，一边很少见的想着有点深刻的东西。明明都是下九流，但这底层之中，仍旧还有更加底层的人物。
“这位姑娘，我想问下你可知同福客栈在什么地方？”水半夏捶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传来沙哑的询问声，转头一看，对方是个四旬上下的男人，面容坚毅，穿一身粗布短打，正躬身看着她。
“我们这边没听过什么同福客栈。”水半夏转过头，继续捶打衣服。她在这楼里也呆了十几年，瞧得出对方怕不是普通人物，这同福客栈听说就是武林人聚会的地方，他们这些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巴巴的靠上去呢。水半夏更是害怕惹上什么麻烦，连这怡春院也呆不下去。
“是吗。”那男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抱拳行了一礼，“仍旧多谢姑娘了。”
水半夏也不转头，也不说话，任由那人离开，捶打衣物的声音，在这有些寂静的清晨一声一声，远远的传开去。
“你这女娃娃倒是会骗人。”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出现。水半夏抬头一看，面前一个白发老头蹲在水面上，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水半夏恼恨屋漏偏逢连夜雨，早晨被推出门，也没来得及看黄历，破事儿一件接一件的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自说我的，又不招谁惹谁。”怡春院是她落脚的地方，平时伏低做小也就罢了，这些路人也要给面子的话，不嫌脸太大了吗。
“哼，倒是个有脾气的。”那白发老头儿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真气外泄将水半夏打了个后仰。“这是你同老夫顶嘴的教训。”
水半夏毫无防备，后脑勺磕到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立刻肿起了一个大包。老头看样子功夫颇深，这一下子可比老鸨用尽气力打得更狠。水半夏直发懵，感觉脑袋嗡嗡的响个不停。
看着水半夏的呆样子，老头又开始不满，“平时看着也还算机灵，今天一瞧到底还是太傻，不堪大用。”
“什么？”水半夏仍旧感觉发懵。
“哼，老朽纵横江湖四十年，收个徒弟还不能吗？”老头瞪着水半夏，“还不快点磕头？”
？？？水半夏不知道这莫名奇妙的发展是怎么回事儿，下意识的仍旧摇头。“你竟然拒绝我？！”老头蓦地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说，“这天下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儿，你既然不愿拜我为师，我偏偏要你拜我为师！”话音未落，老头儿脚尖一点水面，身形飞起，在水半夏身上一阵乱拍。“我打通了你任督二脉，传给你我派内力，你还不拜我为师？！”
白发老头飘落到水半夏面前，得意洋洋。水半夏勾唇一笑，“那又怎么样？”
“你既然有了我派的内力，就是我派的人，就是我的徒弟！”白发老头吹胡子瞪眼。
水半夏盯着老头看了一会儿，慢腾腾的蹲下身子，继续一捶一捶的洗衣服。老头子看到水半夏没有反应，恶狠狠的，又是一甩袖子，将水半夏扇倒，发出咚的一声响。“既然拜了我为师，就要学我派剑法！”老头也不等水半夏回答，从腰间抽出软剑，在空中练了一遍换日剑法。
换日剑法名字虽极为刚强，然剑法招式却走的是轻盈的路子，天下功夫唯快不破，这换日剑法最后也只求一个快字，练到最后，草木皆可为剑。水半夏只见老头身形极快，软剑残芒闪现，招式则全然看不清楚。等到老头将换日剑法一十三式全部表演完毕，也不过几息。
“怎么样，学会了没有？”老头右手执剑，左手背在身后，身上衣服无风自动，端的是一派高手风范。然而，水半夏这个没长心的，全无感觉，缓缓摇头，“没看清。”
“蠢货！朽木不可雕也！”老头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到水半夏怀里。“看这个，自己学！”
水半夏低头翻了几页，一脸无辜的瞅着老头，“我是左撇子。”
“自己想办法！”老头的耐心彻底耗尽，水面一动，老头就没有了踪影。水半夏盯着空无一人的水面发了会呆，将书揣到怀里，慢慢的蹲下来，继续啪啪啪的捶着衣服。
老头自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老头留下的书，也就放在水半夏的箱子底，再也没有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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