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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优小说网 > 明月谣 > 第五十二章 大闹青河
 
很多年前,在赵一甲还没有被叫赵状元的时候,村子里最不招村民喜欢的人是潘凤。潘凤是这渔村中的的裁缝,手艺极佳,日子也过得滋润,人也很傻。潘凤的傻与赵一甲的傻不同,他为的是女人,一个至少容貌上值得他傻的女人。

很多年后的今日,潘凤还住在这小村里,还是个裁缝。但,因为那个女人,他喝了太多酒,眼花了,手抖了,连针眼都对不准,不再是个好裁缝了;因为那个女人,他花了不少银子,他的日子不再滋润。因为那个女人,他还是很傻。

那个女人叫小莲,小巧玲珑的小,三寸金莲的莲。她长着一双大脚,但她依旧很美。

潘凤和小莲的故事很俗套,由始至终。

二十多年前,潘凤遇到了受伤的小莲,将她带了回家。她伤好了,又病了。她病好之前,他爱上了她;她病好之后,她嫁给了他。

一个月后,潘凤摆了十来桌酒,与小莲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七个月后,潘凤当爹了。

小莲生了个女儿,叫潘巧儿。潘凤很开心,即使他也知道,女儿并不是他的女儿。他想着,小莲有了女儿,会安安稳稳地和自己过日子。

但三年后,确切地说是潘凤与小莲相识三年七个月后,在女儿潘巧儿三岁生辰的那晚,小莲走了,一个人走了。

自那之后,潘凤持在手上的不再是针、线、剪、尺,而是酒;渐渐地也不再有人找他裁制衣裳,而他成天在村口、在村尾、在他们相识的那条乡道上,喝着酒,等着她。

她再没有回来。

年复一年,潘凤的日子过得愈发惨淡,到了今年,家里连过活的银子都抠不出来了。他只能将女儿嫁出去,甚至说是,卖出去。但潘凤要的“彩礼”高了些,而且他得罪过那个正直而善良的女人——村长的女儿。

当年村长的女儿养的那只正直而善良的小狼狗,咬过的另一个人就是潘凤。村长的女儿也怀疑过是潘凤杀了她的狗。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潘凤的女儿潘巧儿,是村里最美的女人,比村长的女儿更美。

所以不少村民虽垂涎着潘巧儿的美色,却没人敢碰这块烫手的山芋。

除了赵一甲。

这也是村民们不喜欢赵一甲的第五个原因——这个又傻又丑的屠户,竟要娶村里最美的女人。

潘巧儿毕竟是潘凤的女儿,所以潘凤收了一百零一两的彩礼,合着百里挑一的彩头;潘巧儿毕竟不是潘凤的亲生女儿,所以收了彩礼后,后续的事潘凤也不再理会。他有了钱,就去买酒,喝酒,在村头的那条乡道上……

但两天前,潘巧儿却不见了。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潘巧儿去找她娘了,有人说潘巧儿不想当状元夫人逃了婚,也有人说潘巧儿被潘凤卖到了别的地方……

“你可真窝囊!”莫诗诗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媳妇儿被人抢了,屁都不放一个。”

“我…我反抗了,他们打了我一顿。”赵一甲小声地嘟囔着。他脸上还有一块未褪去的淤青,只是他长得本来就黑,看着不太明显。

“你比我想得还他妈窝囊。”

“我…我又报了官,官差们又打了我一顿。”

莫诗诗说不出话了。

赵一甲小声说着:“我还有点银子,等我再攒多些,官老爷可能就会帮我了……”他哭了出来,他也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他的悲哀。他无权、无钱、也无力,只能以哭泣这种懦弱而毫无意义的方式来控诉与抗议。天下有多少赵一甲?他们不如意,更不容易。

赵一甲不能将这事跟唯一的朋友说,不是因为丢不起这人,而是因为,他的朋友,也同样的无权、无钱、也无力;赵一甲怕朋友解决不了自己的麻烦,更怕自己为朋友招惹麻烦。

“我给你两个选择。我帮你把媳妇儿找回来,或是我帮你再找个媳妇儿。”相助的话语从莫诗诗口中说出,怎么听都像是威胁。

“算了,那些人不好惹的。你是好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赵一甲叹了口气,摇头道。

莫诗诗愣住了。他觉得赵一甲“傻”,却想不到会这么“傻”。他伸手扣住桌子的一角,手背青筋暴起,手腕一拧,“咔嚓”一声,将桌角掰下一块。随着他双手一搓一揉,木屑纷纷飘落。他掸了掸手,“我常常会嫌麻烦,但从来不怕麻烦,从来都是麻烦怕我。说,是谁。”

赵一甲猛地跪倒在地,他捣蒜似的磕着头,“咚”“咚”作响。若不是莫诗诗扶起了他,他怕是要将头磕破,或是将地磕破。“是‘青河幇’。只要你能救她回来,你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没有的我去想办法!”

“要什么?本想要你再给我包几斤肉的,但我吃得撑了。”莫诗诗站起身来,打了个饱嗝, “三件事。第一,我不是好人,我欠你一顿饭才帮你,你不能感谢我。第二,你是个大老爷们儿,别磨磨唧唧的,更他妈别哭哭啼啼的,忒烦!第三,回头你给我备一张高点儿的椅子,下次我可不想再坐这小马扎了,硌腚。”

“青河幇,青河帮……”莫诗诗喃喃地念叨了两声,憨憨地笑了。

高邮州属扬州府,领宝应、兴化二县,为帝尧故里,称广陵首邑,西邻京杭运河,更有大小湖川百十之数,南北东西,互为交通。

但没有一条河叫“青河”。“青河帮”之所以叫青河幇,因为帮主叫许青河。青河帮创立至今,也不过十来个年头,至于许青河其人,就像他们青河幇一样,在江湖中名声不显。纵是江浙一带,青河幇也算不得什么大帮会,其势力也远不能和大江盟与盐帮相抗衡。

当莫诗诗打听到这些,深感为难。他只喜欢啃硬骨头,从不爱捏软柿子。向青河幇这种小角色要人,他觉得丢人;从这种小角色手上抢人,他还是觉得丢人。他不由想着,对头要不是青河幇而是大江盟或盐帮就好了,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而名正言顺地去找茬,弄不好还能和大江盟盐帮的高手打上一架或几架,就算不一定打得过,可至少打得过瘾。

可他要面对的不是大江盟,而是连强抢民女这等下作事都做得出的青河幇。莫诗诗发愁着,该怎么才能既有意思又有派头的把人找回来。

他进了城,边走边想。

天渐晚。早春。

飘起了雨。雨丝绵绵的,似是带着江南的柔与糯。

街上有行人,有游人。有些人撑起了油纸伞,更多的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沾衣欲湿的春雨,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莫诗诗总算想到个还算满意的方式,得意地哼起了歌,荒腔走板。他也不是没想过,赵一甲这事,是给他设的局下的套,让他不禁隐隐有些期待。他路过了一条小河,笑着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船夫打了个招呼,船夫没理会他。他又路过了一家胭脂铺,铺子里走出个姑娘,水灵灵的江南女子,手上拿着一盒新买的杭粉。莫诗诗打了个响指,向那女子吹了声口哨,惹得她皱起了眉,匆匆走开了。他更得意了。

他到了青河楼,他停了下来。

青河楼是青河幇的产业,门前空空旷旷的,过往的行人都绕开了走,只有街对面隔了两三丈远的一个小作坊里坐着一个老篾匠,正用粗糙的手编着竹席。老篾匠小心翼翼地向莫诗诗招了招手,身子往屋角缩了缩,“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本地人就不能吃饭喽?”

“不是,”老篾匠也不在意对方的无礼,劝道,“小兄弟还是上别的店吧,别惹上麻烦。”

“还真巧了,小爷就是来惹麻烦的。”莫诗诗笑着,大步走上前去。老篾匠叹了口气,不再多话,接着编起竹席来。

青河楼里走出两位客人,穿得还算考究,神情又惊又怒又惧。

“这家店怎么样啊?”莫诗诗问道。

“坑人!”一人忿忿不平道,看他的样子,被坑了终还是会忍气吞声,默默地受了。“不是坑人,是宰人!”另一人骂了一句。

“活该!”莫诗诗幸灾乐祸地笑着,走进门去。

此时正当饭点,但青河楼中竟没有一桌客人。店里的几个伙计看到有客进门竟还有些诧异,当然更多是欣喜。迎门的跑堂五大三粗,蓄着浓密的络腮胡。

莫诗诗叫了两道菜,一碗面,一壶酒。他是专程来找茬的,不是专程来吃饭的。可他就算是来找茬的,在吃上也不含糊。一碟烫干丝,一盘醉虾,一道茭白炒黄鳝,一壶陈年的女儿红。他还叫了一碗酱油阳春面,但店里没有,只得将就地换了一碗鸡汤面,加了一个双黄咸鸭蛋。

这些菜端上了桌,他只动了两筷子,心想真没来错地方,自己就算是专程来吃饭的,怕也会变成来找茬的。干丝嚼了两口就吐了出来,又涩又硬,不知放了多久。接着他挑了一筷子面,又放下了。面很粗,带着蔫得发黄的菜叶,还有没剥干净的鸭蛋壳。至于醉虾和黄鳝,他动也不想动。醉虾的虾须虾杂都没清干净,而黄鳝带着泥,闻着有股浓浓的腥味。

莫诗诗倒了杯酒,尝了一口,连他也分辨不出是酒兑了水还是水兑了酒。他还是赞了一声——至少酒杯挺干净的。

“伙计,过来。”他唤了一声。

那伙计大剌剌地坐了下来。莫诗诗笑道:“你们这儿的菜,做得挺别致啊!”

“吃得还满意?”这是句客套话,客套话都是废话。这伙计能问出这句话也不容易了。

“吃得,挺长见识的。”莫诗诗笑道。忽然间他想陈轩宇了,若是那小子在身边,与自己一唱一和的,该有趣得多。“这道‘烫干丝’是怎么做的?”

“我不会做,我们这里的厨子也不太会做。你凑合吃吧。”

莫诗诗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他又指了指那碗鸡丝面,粗面条,蔫菜叶,烂乎乎的鸡丝。伙计又解释道:“这面条和菜叶放得久了些,再不用上就浪费了。鸡丝这么做,是我们店的特色。”

“那这醉虾和炒黄鳝呢?”

“你哪这么多问题?”伙计不耐烦起来,“你要不喜欢吃可以不吃。”

“说得好!”莫诗诗一拍大腿,诚心赞道。他的反应倒让那伙计措手不及,只见莫诗诗又问了句,“兑水的酒呢?”

“这女儿红后劲大,兑了水喝起来不上头。”

“真贴心啊!会账。”

伙计叫来了掌柜的,掌柜的又带着另三个伙计围起了莫诗诗。这五个人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莫诗诗想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却不知道害怕该是什么样子。“这顿饭多少银子?”

“不贵,十九两一钱。”掌柜的算了算答道。

“是不太贵,”莫诗诗大言不惭地笑道。十九两一钱对他来说是不多,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我能问问是怎么算得么?”

“这烫干丝一钱银子,稍贵了点,但其他的酒菜,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掌柜的笑道,“就说这碗面,这咸鸭蛋,蛋能孵鸭,鸭能生蛋,蛋再孵鸭,鸭再生蛋,无穷无尽无尽无穷,但这碗面只卖五两银子,不过分吧?”

“可你这鸭蛋都做熟了啊!”莫诗诗较着真。

“原本是生的。再说,熟的说不准也能孵出鸭啊,你说是这理吧?”掌柜的笑问道。

“这倒是,我是讲道理的人。”莫诗诗笑道。

掌柜的觉得此人莫名其妙,可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又有什么好惧的?“再说这茭白炒黄鳝,黄鳝是我们店的伙计亲手捉的,捉的时候受了些伤,这伤药费也是五两,这钱你也该出吧?”

“公道!一分钱一分货。”莫诗诗笑道,“但这醉虾,我看菜牌上标的价是一钱半吧?”

掌柜的解释道:“每只一钱半,这一盘只算了你三两。”

“多谢!那这女儿红的三钱银子也是按年份算的了?”莫诗诗又问道。

“是,每年三钱,这酒是六两银子。兑水的女儿红也还是女儿红。”掌柜的点头道,“总共十九两一钱。”

“不能便宜点?”

“客官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这生意不太好,”掌柜的想了想说道,“但看在你是头次来,这样吧,凑个整,算二十两好了。”

“别这样啊,”莫诗诗做出一副苦脸,“怎么说咱们也是同行。”

“你也是开酒楼的?”

莫诗诗憨憨地笑了笑,“我也是打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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