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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优小说网 > 明月谣 > 第七十章 多事之夜
 
当夕阳害羞地藏到西山身后,陈轩宇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莫诗诗咽下了最后一口面。“这顿饭可算吃完了。”陈轩宇揶揄了句,“我都快等饿了。”

“急什么?”莫诗诗慢条斯理地反问了句,喝起汤来。他是讲究人,至少在吃上讲究,也许只在吃上讲究。吃面,讲究现擀现煮现吃;也讲究原汤化原食。

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莫诗诗满足地打了两个嗝,一个饱嗝,一个酒嗝,长长呼了一口气,“算账。”

大锤吭哧吭哧算了半天,“四钱六三文。”

莫诗诗指着一桌子的空盘空碗,急眼道:“就这夯不啷的,什么跟什么呀,这么贵?”

陈轩宇很是意外,莫诗诗未必挥金如土,却也视钱财为身外物,甚至视钱财如粪土。可他偏偏在这间小店里,为了这几文一钱斤斤计较着。他随即恍然,这是乐趣,只在此家店的乐趣。

大锤一笔笔掰开算着。“等等,”莫诗诗打断道,“这刀削面怎么贵了两文钱?”

“狗肉涨价了。”大锤答道。

面里没有狗肉。可莫诗诗不会说“面里没有狗肉。”,他哼了一声,”你面里有几斤几两狗肉就从我身上切多少下来。”

“面里没有,但我要吃狗肉。”大锤一本正经地说道。

“要说狗肉,你得去江南,高邮城外,有个小渔村,村里有家小店,店主叫老赵,他家的狗肉,不是香,而是,绝!”莫诗诗此刻撑得肚儿圆,可想起赵一甲的狗肉,他仍旧吞了口水,眼睛也亮了……

陈轩宇笑道:“说起舌头,你想到个炒鸭舌;说起狗肉,你想到老赵的狗肉店。要是说起狗屎来,怕你也去过什么‘狗屎斋’‘狗屎居’的。”

“滚!”莫诗诗笑骂了一声,“快掏银子。我只有三个元宝,大锤不收的。”

陈轩宇掏出一小块银子,“甭找了。”

“多退少补,”大锤竟取了架戥子,小心地称量着,找还了两钱并二十八文。这是他的规矩,多给一文,他不收;少给一文,你别走。

袁掌柜向陈轩宇招了招手,“这个给你。”见袁掌柜从手上拿着个糖人,陈轩宇谢过,取来略一端详,双眼瞪得像莫诗诗的拳头一般。他分不出这糖人是照着李梦茹捏的,还是李梦茹是照着这糖人长的。两弯浓眉下那一双桃花眼含羞带笑,牵着鼻梁微微一皱…面容神情,衣着体态,无不栩栩如生,就连脚上那双粉鞋上的小花,都依稀可以分辨。

“可惜不是她……”陈轩宇略有些惋惜。

“老袁头的糖人,啧……”莫诗诗又来了兴致,“他那糖稀里,加了几种蜜,可能还有些别的什么,我都尝不出来。吃起来甜,香甜,清香,还不腻。你这糖人如今怎么卖,还是老规矩么?”他说着,不屑地瞥了大锤一眼。

袁掌柜微笑道:“当然。到了我这年纪,很少会打破规矩。”袁掌柜的规矩和大锤大不一样,酒饭也好,糖人也罢,多少银子,随缘,随便。

陈轩宇给了两钱二十八文,袁掌柜笑了笑;莫诗诗要袁掌柜捏了个大锤,然后他没有给一文钱,袁掌柜又笑了笑。

在莫诗诗看来,大锤的糖人和大锤本人长得几分相像无所谓,只要分量足,这就足够了。走出了两条街,莫诗诗把大锤吃得一干二净,也算小出了口气,揉着肚子道,“咱们溜达溜达消消食,晚点再去乐呵乐呵。”

“你说的乐呵乐呵不会是宵夜吧?”陈轩宇不禁一激灵。

莫诗诗露出个男人之间默契的笑容:“不是吃,是吃饱后的事情。”

陈轩宇纵然没全读懂那个笑容,也知道“温饱思淫 欲”和“食色性也”这两句老话:“算了,我不好这口。”

“你也该长大了。”莫诗诗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长大了,才懂得说‘不’;才会拒绝那些乱七八糟的。”陈轩宇天真灿慢地说道。

莫诗诗吹了声口哨,荒腔走板的,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个把月前不是还去过么?大同府,什么楼来着。”

“飘香院。”陈轩宇答道,“那会儿是那会儿,不一样的。”

“有他妈什么不一样?!”

“那会儿我还小,快一个月过去了,我长大了。”陈轩宇说道,“如今心里有牵挂,再去那种地方,过意不去。”

莫诗诗啐道:“说这话,你酸不酸?”

“像刚吃的炒猫耳里加的醋,酸,但香。”陈轩宇笑道,“再说,当时我是被忽悠去的,也是为了吃饭。”

“去青楼吃饭,你可以的。”莫诗诗笑着竖起了大拇指,“那咱今晚更要去了,‘怜香阁’的十来样点心,不比京城驰名的兰馨斋的大小八件儿差。”又说到吃了……

说着二人拐进了一条胡同。胡同原本不算窄,有近一丈宽窄,可一边停靠着一架板车,板车旁搁置着瓶瓶罐罐各式杂物;另一边堆着几颗白菜,许是过冬囤的还没吃完的。走了百余步,发觉这条胡同是死胡同。陈轩宇回头,这条路堵了,换一条走就是;莫诗诗伸出了手,将面前堵路的墙推倒就好。

回头的路被人堵住,于是莫诗诗回头了。

堵路的是个乞丐。他右手拄着根乌黑的短杖,左手颠着缺角的瓷碗。他的衣衫又脏又旧,两袖袖口、左胸和右腰都打着补丁,可衣服的面料却是上好的丝绸。他红光满面,一双眼睛眯成一道缝,看着陈轩宇,“小爷行行好,赏几个子儿吧,晚上这顿还没着落呢。”

于是陈轩宇给了他五枚铜钱。他还没有让路的意思。

陈轩宇笑道:“看阁下这架势,一顿饭得有荤有素,再喝上两盅,五文钱怕是不够吧。”

莫诗诗有些不满,并非因为这乞丐贪得无厌或是得了钱却未让路,而是乞丐向陈轩宇乞讨,却非自己。“你怎么就不找我要呢?”他从怀中掏出个元宝。

“因为我面善吧。”陈轩宇半真半假地笑道。

乞丐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还是不够。”

二十两一锭的元宝,还是不够。莫诗诗觉得此人有趣极了,“你要多少?”

“要说一顿饭,用不了二十两。可我们穷要饭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总得未雨绸

吧。”乞丐的眼睛一直盯着陈轩宇。

“你要多少?”陈轩宇重复了莫诗诗的问题。

“五千两。”

“好说,”陈轩宇笑道,“因为我没有。如果我有的话,”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我还是会给你五文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帮人帮到底,”乞丐哀求道,“求求你把价值五千两的人头,施舍给我吧……”他右手短杖扬起,点向陈轩宇咽喉;左手碗中激射出三枚铜钱。他这一杖出手果决狠辣,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存半点仁慈之心,只求一击毙命。更可怕的是他打出的三枚铜钱,两枚分取左右,一枚紧迫下盘。若陈轩宇不闪不避,这三枚铜钱不会有一枚命中。但面对那一杖陈轩宇却不得不避,可在这狭窄的胡同里,无论是左闪或是右避还是下伏,都被那三枚铜钱封死。

陈轩宇对乞丐虽有防范,但想不到此人一出手竟如此凌厉狠辣。他的后背冷汗直冒,微微屈膝,正欲上跃相避,蓦地反应过来,对手的目的正是要逼他跃起。他跃起未必能避开这一杖,纵然能避开,但双脚离地后再无从借力,对方再行出手他就难以应对。陈轩宇将计就计,上身微长,佯作跃起之势。这细小动作没能瞒过乞丐的双眼,他早已预判陈轩宇跃起的位置,手中短杖上挑截去。

怎知陈轩宇向后方轻轻巧巧一跃,双手左抄又拿,接住两枚铜钱;右脚掠出,踢飞第三枚,将乞丐这突如其来的杀招化解于无形。他颠了颠手中的铜钱,不忘调侃一句:“你倒大方,还给我钱。我胃口小,两文就够了。”

“不错啊!”莫诗诗赞了一声。他慢慢悠悠地踱到板车旁,侧身坐了上去,一只脚支着地,晃荡着另一只腿,从怀中取了一把瓜子,一遍磕着,一遍叫好助威,“姓陈的别墨迹了,快把这臭要饭的收拾了,咱去怜香阁……”只听他又指着那乞丐叫嚷道,“还有你,也真是的,手上功夫这么潮,连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了,还混什么混?”

那乞丐见陈轩宇避过这记杀招,生出几分顾忌。可听了莫诗诗这两句气死人不偿命的风凉话,心中的犹豫顿时化为怒火,大喝一声手腕一抖,短杖向陈轩宇戳去。

陈轩宇右手抱拳腰间,拨开短杖,左手推出反攻一掌,是罗汉拳中的一招“童子拜佛”。他拳脚功夫本就稀松平常,空手对白刃,还是生死相搏,免不了有几分畏惧胆怯之意。可他看上去还是一脸轻松,顺着莫诗诗的话接道:“睁大双眼瞧好了,看我这出‘陈小侠智勇斗恶丐’”,迎来莫诗诗一声嗤笑。陈轩宇又向那乞丐插科打诨道:“你也是的,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一点就着。”

乞丐听了心下恚怒,可他又见陈轩宇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又添了三分疑虑。陈轩宇这平凡无奇的一掌,在乞丐看来却没那么简单,或许暗藏着什么精妙后招。没有什么后招,他当然看不出;他看不出,就更怕。他本可点向陈轩宇肩头,又或截取陈轩宇手腕,都能轻松化解这一掌,可他怕,于是后撤相避,横杖胸前,转攻取守。

“这…这他妈什么跟什么啊?”莫诗诗看愣了,一脸茫然。他这一根筋直肠子又怎会明白那乞丐心中弯弯绕的想法。

陈轩宇收掌而立,飒然自若。“以你的见识和悟性,当然看不明白。我刚才那招是何掌法?”

莫诗诗啐了一口答道:“罗汉拳,天桥底下打把势卖艺的都会。”

“但我这招‘童子拜佛’,就算是少林的顶尖高手,也未必能使得更好。”陈轩宇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左手那一掌平推,暗藏了七式后招。”说到此处,他扫了一眼那乞丐,哼了一声,继续道:“亏得他应变得快,应对得好,若他短棍截取我手腕,我能夺了他兵刃;若他短棍点向我肩肘,我能卸了他手臂。”陈轩宇信口开河,胡诌地有声有色。

“果然!”乞丐心中凛然。他退避之后,对陈轩宇那掌生出几分怀疑;但听了陈轩宇这一番说辞后又不禁信了七八分,心中的疑虑变成了忌惮,暗想天青悬赏令上能有一万两赏额的果非泛泛之辈。

莫诗诗性子直,人却不傻。他和陈轩宇相识虽说不久,也未必算是倾盖如故的交情,但彼此臭味相投,一眼便识破陈轩宇这一通煞有介事的胡话。“你倒说说,你另外的五式后招是什么?”

“拜我为师吧。不然这等绝学怎能就这么教给你?”陈轩宇笑道。

莫诗诗破口大骂,接着指点着乞丐起,“臭要饭的,我教你一路拳法,能破他的罗汉拳,”他一脸严肃,手上跟着比划了两下,“双手瞎抡胡捶,嘴里啊哈呵嘿地再吼上两嗓子,这叫‘王八拳’,准保能胜他!”

“滚。”乞丐骂了句,双目紧紧盯着陈轩宇的一双手,屏气凝神,丝毫不敢放松。与莫诗诗相比,乞丐是聪明人,却被聪明误。

莫诗诗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你他妈脑子是被门夹了、被驴踢了,还是小时候被傻子抱过?!”

乞丐见陈轩宇并无动作,短杖横削。这是试探的虚招,他也只敢试探,一招下来,只发两三分力,却留七八分退路。陈轩宇看得明白,全无顾忌,弓步搓手盘肘截拳,一气呵成潇洒连贯,竟又将乞丐迫退两步。

乞丐以兵刃对空手,功力修为又占上风,这一战本该是一边倒的局面。但在陈轩宇一番虚张声势与胡搅蛮缠之下,乞丐不免心中打鼓;又有莫诗诗在一旁风凉话不断,煽风点火,更令他心绪难平,真实功夫大打折扣。而陈轩宇骗过了这乞丐又仿佛连自己都骗过了,真以为自己拳掌功夫造诣匪浅,信心倍增。此消彼长之下,陈轩宇竟还稍占上风。

你来我往二十招下来,乞丐疑虑之心渐消,手上短杖威力渐增。陈轩宇愈发吃力,渐落下风。莫诗诗吆喝着:“怎么着?不行了?吱个声我帮你收拾他,但完事儿后怜香楼你请。”

“好戏在后头。”陈轩宇输招不输阵。乞丐短杖直刺,将剑法运用在短棍上。陈轩宇喝道:“小心着!”双手虚拍四掌,蓦地作合十之状,向短杖并去。

“百式观音!”莫诗诗不禁讶然,可片刻后就看出端倪,这一招徒有副空架子,又是唬人的。

“百式观音”是少林寺最深奥繁复的掌法绝技之一。传闻此技有成,能以一双肉掌匹敌十八般兵刃。“百式观音”的名头太响,乞丐也听说过。他对这传闻中的掌法绝学大是忌惮,硬生生地止住那一刺之势,收杖后跃。这一招他突发而强收,两次运劲相悖相逆,激得丹田之中真气鼓荡相冲,难以调运,“噗”地吐出一大口血。他受了内伤,自己伤了自己。

乞丐蓦地反应过来,对手怎可能学得到又学得会这等绝技?他悔,他恨,可他已无力再战。

“这他妈也行?!”莫诗诗甩了甩头,用力揉着眼睛。

见乞丐退去,陈轩宇纵身而上,又是先前那招“童子拜佛”。此刻那乞丐哪怕看出这一招并无玄机,也不敢再挺杖相斗。多拖上一刻,他的伤就重上一分。“给我等着,”他撂下句狠话,抽身欲退。

“当是大茶馆儿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莫诗诗从板车上起身,伸了个懒腰。乞丐的身法虽快,却快不过莫诗诗的长鞭。

乞丐刚逃开几步,莫诗诗长鞭已然追及。待乞丐觉察,长鞭已卷住手中的短棒,携着难以匹敌的巨力,将他向回拉扯。他不敢相抗,怕伤势加剧,稍一权衡便撒手弃杖,夺路而逃。“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不知是谁最早说了这句话,又传了开来,久而久之,似是成了属于江湖人代代相传的浪漫与信仰。可事实呢,这句话多不过是说说。

莫诗诗随手夺了过来,就要随手扔了。陈轩宇眉头微皱,问道:“你可认得这短杖,认得那乞丐?”

莫诗诗看着陈轩宇凝重的神情,茫然地摇了摇头,短杖于是留在了手上。

“这短杖是丐帮一位早已退隐的前辈长老传给关门弟子的。他那位弟子,就是刚才那乞丐,江湖人称‘四无恶丐’。”陈轩宇徐徐道来。

“四无恶丐?”

“此人行事无法无天,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得名‘四无恶丐’。”陈轩宇答道,“据说此人和你同姓,姓莫,叫莫须有。”

“莫须有?”这几个字莫诗诗听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哪听过。

“对,莫须有,”陈轩宇重复了一遍,再也憋不住笑,脸颊上露出个小酒窝,“我编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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