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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岸· 嫩春

那年春暖花开,青珩扒上远方的火车,离开了家。火车沿铁轨经过平野,山谷,隧道,森林湖。初春风景触动少年的心。青珩就坐在火车尾节厢的厢顶,风是迅疾往后飞驰着的,他的头发飘扬,笑容明亮。身后的木吉他琴显得落拓不羁。

青珩后来跟米鸢讲,他难以忘记他的初行,就像战争时的逃难,迫切想要去山的另一边。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逃票。那时的他,是个贫穷而快乐的少年。

青珩初心是想着背一把吉他唱遍山河来着,但是米鸢厌烦听他咿呀呀地唱,恨屋及乌,连他的木吉他也一并厌了。青珩只好把吉他装进琴匣,塞到床底,不让她看见,扼息了自己滚烫的梦想。

爱上了米鸢,于青珩而言,是幸还是劫?不好说,但他是知道的,跟她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怎么饱满,一旦要往前回忆,故事里面的风景远比故事本身更萦绕心扉。

夏末去湖滨的林荫公路散步,深秋看秋风染透山楂树血红色的山坡,冬天看飘雪覆埋北国幽静的村庄,这些都是故城所没有的景色。青珩从此迷上了山南这一片山水。

尤其是,春日又到了。

邹平的春景是颇悦人眼的。花信时远足,有风在树荫道里吹过,北国的嘉木相继开了花,缤纷的,若起了一城彩色的雾。抬头可见山峦间樱花高渺,沙沙飘下来樱花雨,如潮水过街。露天咖啡厅,美丽女郎手举小镜子补着妆,有樱花瓣飘落着洒入了大瓷杯,浮在咖啡的表层。

青珩看到那女郎食咖啡时,把樱瓣也顺便嚼到了嘴里。他忍不住笑了,觉得如此暖眼的镜头,应该要写一句美丽的歌来形容的。但米鸢就在身边,青珩不愿惹她生厌,只好把他的歌在肚子里反复低吟。

越过公路,步行十多分钟,沿于兹山脚有一座河坝。若逢雨季水涨时,坝上飞流潺潺,水声轰隆响,有成群的飞鸟往来。河流像奔跃活泼的麋鹿,跃过村口那座青石桥,沿河的村妇常在雨晴后到大石边捶衣浣洗。

但现在是春旱。坝底水落了很久,露出宽阔空荡的河床,春草连夜地生长,连天铺地,深翠色逼目。昼时,牛羊东一堆,西一堆,昙云般飘动。像是有一片草原突然断裂,凹向了地心。春阴,远方有山峦,这儿就像一幅画。

米鸢眺望对向的斜坡处,几棵疏落的柳树弓着腰抓着沿岸,斜立着,显得很苍茫。她向额旁拨开了头发,有人驶越野车爬下美丽的河床,吓得几只歇脚的白鸟噗地一声全飞散了。

青珩落了几步,他用手机拍摄她的背影,她站在沿河延展向村庄的公路上,天有些灰。然后他跟上来,说,好像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米鸢抬起眼睛看阴穹,眼睛里大雾弥漫,最后她摇了摇头,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踱步,忽然她回头,对紧跟在后面的青珩说,要不,你先回去吧。

青珩才不舍得离她而去,嬉皮笑脸地说,我走了,担心你会想我啊。

米鸢没再理他,时走时停下来看风景。青珩就如哈巴狗般死皮赖脸地跟着,时而他指向远方怪异的山崖大惊小怪叫道,喂,你快看那座山,像不像只大王八啊?哈,还孵了一颗王八蛋!

天色愈加阴了,一团又一团云层越积越厚,雨意呼之欲出。预报说是细雨天气,午后果然便飘下轻轻的雨,于兹山朝南的一面山麓,桃花杏花被雨后湿重地低垂,真应了那句诗“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青珩撑着伞驻足,久久望她对着一朵花蕊发呆。青珩心惜似的没说话,仿如长衫飘动眉目恬静的书生,淋了一场宋朝的雨。眼神皎洁地从伞檐底看出去。雨,浅浅地落在杏花花心处。悄悄地,不动声色的。

春雨霏霏,后来他俩去农家避雨。农妇看米鸢全身淋湿,便拿了一件女儿的衣服,给她换上后,农妇眼带笑意看着米鸢说:“姑娘,你长得比我女儿还要俊呢。”

米鸢羞赧地垂了头。青珩则是厚脸皮,听别人夸米鸢便觉得快乐,笑说:“大妈,你同我都是有眼光的人,我也觉得她美极了。跟大妈年轻时一样美呢。”农妇立就笑弯了腰,说:“小伙子的嘴真甜呀,等着啊,阿姨去给你做好吃的。”

农妇去了厨房生炊煮饭。米鸢瞪了青珩一眼,心道:“你竟然拿我跟一个农妇相比。”青珩笑嘻嘻地浑若无事,他不懂她的恼怒。他生在农村,对农人怀了特殊的温爱,觉得这大妈和蔼亲厚,很像他的母亲。

不久,农妇端上来黄鸡白饭,邀二人用饭。青珩夹起鸡翅到米鸢碗里,又夹了自己吃,端起大碗来扒饭,片刻就刮的碗底朝天。他的确是饿坏了。

米鸢见碗沿处没洗净,皱了皱眉,只勉强夹起碗尖的米饭吃了几粒。青珩又去盛满一大碗,仿佛进了自己家。大妈很高兴,直劝说多吃点。

春雨总是绵人,飒飒地浸湿了田野山丘屋瓦,近黄昏时才依依地停了。

鸢与珩告别农妇后,便都去了珩的宿舍,珩买了晚餐,恰好花焯也在,便一起同食。

花焯第一次见米鸢,凝看着她的眼,故作发呆的模样,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米鸢不了解他凡是初见漂亮的女孩都会这么问,便一怔,认真的说:“没有吧。”

花焯挠着头发,脸上现出努力思索的神情,说:“没有吗……奥我想起来了,昨晚上我所梦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你呀?”

米鸢才知他是开玩笑,没兴趣跟他胡扯,就低头掇菜吃。花焯碰了个软钉子,没办法,只好自嘲地笑了笑。

青珩早知道会是这结果,幸灾乐祸地嘎嘎大笑起来。米鸢白了他一眼,青珩立就乖乖捂住口,喉咙里却憋着一阵咕咕笑声。

米鸢放下筷子,清淡地说了一句话。

“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

青珩愣住了,面容凝结,似陷入去迷茫的沼泽。他还在发呆的空,花焯已转身进到内室,再出屋时手拿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干红,另只手夹了三个高脚杯。他拔取瓶塞后,不待醒酒便斟入三只高脚杯,敬米鸢说:“生日快乐。”

米鸢微抿了一口,说:“谢谢。”青珩这才反应过来,说:“我去给你订做蛋糕。”米鸢说:“不用了,我不喜欢甜食。”

她侧过脸,凉凉地看了一眼窗台,夜色已经很深了。青珩不懂她为何总是不快乐,心忍不住微微痛惜。

送米鸢回去的路上,月青风紫,经过林下那一排木椅时,米鸢忽然不走了。她坐下,青珩愣着,不知所措的。米鸢微笑说道:“珩,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吧?”

青珩日日的天马行空,对于胡编故事自是在行。他跟着并肩坐下,思绪迅速旋转,俄顷便酝酿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传说,有一个男子,他不会哭;而又传说,有一个女子,她不会笑。

一座没有眼泪的城池里面,他说,死生不离。

一片春暖花开的海平面上,她说,好的。

他们说,我们一起死,相拥,直至相忘。

这一年,匈奴犯境。

他策马出征,佩剑而别。他说,我去死,但你要活着。

她说,为什么非去不可呢?

他说,纵马杀敌,驰骋沙场,这是我的渴望。

她说,我懂了,你是英雄好汉,需要抱负。

即别时,不会哭的他却哭了,而不会笑的她却倔强地笑了。

三年征战,单于伏诛。

他,战功显赫,不可一世。

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却已是楼去人空,不见伊人,徒遗墙上一句诗:

天涯不是此天涯,

只缘天涯没有君。

听人说,她在海平面上留下了最后一滴泪,然后飘然而逝。

可是,落入了深海处的一滴眼泪,又有谁肯千转百回地去打捞呢?

他说,我肯。

于是,他投海而死,祈祷命运女神愿永世化成鱼,只为寻那一滴伤心的泪,只为读懂她那不为人知的心事。

五百年后,茫茫大海里面,他寻到了那滴眼泪。

他明白了,眼泪告诉她,早在五百年前,她已化为一匹白马,陪他笑傲边城,因为她以为,他的梦想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注定会是马革裹尸的结局,所以当她落下最后一滴眼泪后,祈祷命运女神,宁肯永世化为一匹马,伴他南征北战。而他却不知,与他相依为命了三年的白马,竟然就是她。

而如今,五百年已逝,白马依然是马,海鱼依然是鱼。

海陆相隔,他们将永不会相逢。

而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忘记。

命运女神安静地笑了,尘埃落定,故事因为悲伤才会变成传奇。”

故事讲完,米鸢静看着他侧脸。青珩转头朝她璀璨地一笑,眼底蒙起了一层水气,他说:“米鸢啊,我也是愿意为了你永世化成一只鱼,待在永无天日的海底。”

米鸢心有所动,突然靠近他,轻轻吻了他的嘴角。

深夜凌晨时,花焯再次被一阵阵瘆人的笑声给吵醒了,只好用枕头掩住耳朵,嘴里恨恨地咒着:“不就被亲了一小下,至于这样笑三个小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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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霾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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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风车在冬日的雾气里显出模糊的轮廓,静静地虚无缥缈地旋转着。若神域里遥不可及的圣白树。

冬。越过一个很薄很透明的秋天后,雾气开始氤氲。弥漫穹庐大地。等凉介发觉只穿一件套衫已经不足以抵挡寒气的时候,北方的最后一片树叶也飘落了。

凉介很多时候会透过值班室的玻璃窗,看外面妖气笼罩的大雾。这一年的潮气异常浩大,广被华北大片地域。一时间山袅袅,水茫茫,多座城池被隐去了棱角,便似一幅留白过于多的水墨画。

雾时不可开车,花焯下班后便只老实呆在寝室里,躺卧床上给洛雨发微信,或看电影,无聊了就找找凉介的茬。凉介很少理会他的无理取闹,自顾自刷牙洗脸喝水睡觉,或是安静地发呆。

花焯说他像一头驯良的夜兽,闷不吭声,只爱在有月光的夜里出行。但偶尔的发呆间,还是会泄露出兽类所特有的险危危的目光。花焯背地里吓唬洛雨,说凉介有一双杀人犯的目光,大煞,不祥,对身边人大不利。

但洛雨依然断不了去找凉介,她爱他的寂静,像森林里一头会忧郁的麋鹿,她想给予他安慰。述怀时,她碎碎叨叨,他沉默倾听。便如此,洛雨也觉得心扉温暖,觉得满足。

大雾最厚的那一天,洛雨去了趟滨州,滨州刚成立列车站,逛完街后她便顺道买了年根时归家的票。看着票面上的故乡名字,默然想起远在南国江水边的村落,眼底有一点湿润,已有多半年没回去了,真的很想爸爸妈妈。

再搭乘客车返程时,目望车外这座雾气弥漫的北方城市,竟然生出一股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凄凉滋味。浓雾,使她与故里仿佛更遥远了一程山水。

车到路半又拾了几个乘客,洛雨见身右的座位来了个少年,便往车窗的方向更靠了靠,空出一大段距离。少年被如此嫌弃,无谓地笑了笑,将耳机塞入耳,享起了歌。

雾里车马慢。出市区时已接近傍黑,雾夜显得沉甸甸的,洛雨有点渴睡,便依着冷窗户歪头打盹。渐渐从浅寐进入了深眠。被少年推醒时,她还满脑袋迷迷蒙蒙。是她睡觉没有正形,东倒西歪,后来翻身倒向了另一边,头倚在那少年的左肩头。

她睡眼惺忪,撇撇嘴,意犹未尽地打着哈欠:“小气鬼,不就靠靠肩膀嘛,又靠不坏。”

少年侧眼看了下自己的衣衫,一笑说:“靠肩可以,但是请不要流哈喇子啊。”

洛雨张口打着哈欠,正打了半个,听到这,果断截住剩下的半个,慎微瞄了下他的肩,见外衫上恰好有一滩口水。不好意思地笑笑,忽地红了脸。赶紧转头,不敢再看他,咬着嘴唇绷起脸,望向车窗外面。

余路漫漫,她再没有睡着。

到公司时天早已是轰黑了,大院里的路灯几乎同星星一样熹微,她趟着雾的海,摸索走,以往走熟悉的路全隐没在雾海里。走了一段,听近处有脚步声,却见不到那人。脚步声轻微,缓慢。耳朵的直觉告诉洛雨,是凉介走路的声音。她紧快跟着脚步声,如枪鱼般刺破雾气直击猎物,闪眼就逮住了那条背影。

洛雨急着呼了句:“是你吗,凉……凉……是你啊,明襄。”

等看清楚雾里的人是明襄,洛雨万分尴尬,明襄一笑说:“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的虽平平淡淡,听不出起伏,但洛雨却分明看到他眼里晶晶闪烁的泪花。

“明襄,你怎么了?”

明襄就像一碰就破的泡沫,被洛雨轻轻一问就哽咽了,这个平素很腼腆的大男孩将脸别向另边,只是压着声音哭,任凭洛雨怎么追问,都不答话。

洛雨并不想过分打探别人的隐私,却是担心他低落的情绪得不到缓解。明襄在大雾里抹了泪,说了声“对不起”后,低着头往宿舍公寓走去,孑孓的背影如一头弱兽,片刻间就模糊于夜雾腾腾了。

第二天,上班时从人事部办公室没见到明襄,洛雨才听泫城说他请假去了外地。泫城告诉完,顺带着白了她一眼,轻声蔑然道:“水性杨花。”

洛雨一脸迷惑:“说我吗?”

泫城不答话,却给了她一个“不然会说谁呢”的表情。洛雨更加茫然,说:“我怎么了?”

“恭喜你,成了微博热搜。”泫城冷笑,难掩满眼的鄙夷。

洛雨从不玩微博,为了解掉心里疑惑,便去下载app。注册完,手指往下滑看,翻过几个页面后,她愣住了。泫城看到她愣神,会意地再一次冷笑。

洛雨眼睛里一闪一闪,泪水呼之欲出,她一个劲儿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话声都是湿淋淋的,带着泪腔。

看到这样子,泫城有些不忍,微微的语气问说:“是有人污蔑你吗?”洛雨特委屈的点点头。泫城说:“好,我去给你把他揪出来。”

泫城关注了谣诼始作俑者的微博号,是个男性用户,又私信给他,几句话便诱取到手机号,拨过去,通了:“喂,请问是禽兽先生吗?……并没认错人,我是夸你呢,因为你禽兽不如啊……别给我甜言蜜语,我不吃这一套,法院第二天便会传票你,我将正式以诽谤罪起诉你……哈,你心里挺有数的啊…………你不必向我道歉,我不是当事人。”隔了会儿,将手机给洛雨:“他要向你道歉。”

洛雨接过手机,听到有人说:“抱歉啊,是我心血来潮为了凑趣,在微博上胡说八道,给你带来困扰,并非我的本意。过会儿我就删掉,并发文澄清。最后,请求你原谅。”洛雨嘟囔着哭腔依然泪水长流:“可是……可是你把我拍的好丑啊。”

“……”对方顿时无语了。泫城喝着水差点呛到,提醒她:“喂喂,洛雨,重点不在这里啊。”

洛雨这才想起对方微博里的厚脸皮言辞:“瞧啊,小姑娘垂涎我美色。垂了好大的涎呢。”当然了,文字后还配有图片,便是洛雨倚着人家肩膀边流哈喇子边大睡特睡的侧颜。回到正题,洛雨怒发冲冠:“凭什么说我垂涎?对了,涎是什么玩意啊?”

泫城这下彻底不喝水了,抢过手机来给直接断掉,深怕再说下去洛雨会丢人丢得更大发。过了会,再去微博浏览,便看到那条微博果然被删除,随之替代的是一条纯文字微博。

“对不起了,那个叫洛雨的陌生女孩。”

哼,这个彬彬有礼的混蛋,听觉还挺锐利的,就连泫城轻唤洛雨名字时的话声,都被这小子隔着手机记取耳间。泫城腹诽完,想退出主页面来着,随眼一瞥,看到紧接着的第二条微博,不禁心有所感,微微凝思。

“如果我不姓岳,或许我就不会负你了。”

呵,这一个字一个字的,码地多绝望啊。泫城嘴角斜起一抹冷笑。如果?这世间哪里会有这么多如果啊。

“谢谢你啊,泫城。”

耳边响起了洛雨咯咯地笑,像个幼稚孩子。泫城抬起目光,望视着她纯白的干净的笑容,望久了,心底蓦地流淌过一河暖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泫城回了她一个微笑,仿佛没以前那样厌她了。

洛雨回去工作。泫城低头整理文件,泡了杯奶茶后,就撰写起大纲,才写到第六条,听到洛雨忽然大声惊喊了一声。喊声悲伤,很悲伤。

泫城抬头看时,洛雨已起身朝门外奔去,她跑得急,一张文件纸被生起的风从桌上带起来,飘落在地。

纸的右下角有五个指印发皱,是被人用力攥紧过的痕迹。

是一张今晨才打印的通报文件,分公司还没给印章。纸述的是一起打架事件,为处理当事人的暴力行为,扣除当月工资,并解除劳动合同。

洛雨跑出办公楼,跑向那个人,泪堆积在眸子里,但她没空哭出来。她就这样,几乎是失控地撞进了凉介的怀里,他在雾气磅礴里本来很伶仃,而洛雨忽然如一头小麋鹿跳入他的怀抱,凉介的心轻轻摇晃了一下,这次他没有推开洛雨。

“为什么要打架啊?能不能别离开啊?”

洛雨的哽咽语声像是不断吐泡泡的鱼,她见凉介没再显露厌憎,蹭机会轻轻抱了抱他,不敢抱的太用力,却是用尽了心。或许余生就只能有这一次拥抱了。

她的泪还是落了下来。凉介将脸别向一边,右脸的一块淤青被折藏起,没让洛雨眼见,随后他淡淡一笑说:“无所谓了。”

洛雨还想接着诉衷肠,耳听到花焯在大雾里的某个地方唤凉介的名字,洛雨面皮薄,急忙放开凉介,羞得逃往街转角藏去,贴着墙,大气不敢透一口,形迹被雾气隐去。但两颊依然微烫。

“凉介,你到底想怎么样?”花焯很快找到了他,说话间怒气很浓烈:“你不是告诉我,你并不喜欢洛雨吗?”

洛雨吓得心抖了一下子,脸更绯绯然了。忍不住腹想,花焯莫非有千里眼,所以能望穿这么浓的大雾看到她拥抱了他?

“什么意思?”

听得出来,凉介也很错愕,但语声依然很淡漠。

花焯咄咄逼人:

“如果不是,那你为何要揍肖抹呢?”

之后默声了很久,是凉介没接话。

花焯又说:

“我听别人说了,是肖抹看到微博 讯息后,说了好大阵讽刺洛雨的话,你便忍不了过去揍了他……熊笨蛋,还没打过人家。当然,肖抹确实该揍,但应该是我揍他,轮不到你啊。凉介,你还要坚持说不喜欢洛雨吗?”

洛雨听入这番话,像遭了雷电后的废人,呆愣了。尔后她的牙齿因为过分激动而打颤。凉介居然会为了自己破戒,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原来冷血动物的他,也会有这么一回的不冷静。

她努力咬住打颤的牙齿。过了很久,耳听得凉介萧索地说道:“洛雨是我的朋友。”

这话确切是说给洛雨听的,凉介知道她还没走。

花焯桀桀冷笑着,如夜枭的悲啼,他说:“早猜到你不敢承认,可笑洛雨偏就爱上了你这个懦夫,呵呵,到头来还不是被开除了,真好,哈哈,真是天大的好事。”

幸灾乐祸完,又精骛到以后:

“你走了后,洛雨再不会见到你,等日子久了,淡忘了,或许就该爱我了。”

又说:

“你走吧,走的远远的。我会对她好的。”

洛雨心底血涌,眼睛发胀,她忽然就不想再躲了,她从深雾里走出来,径直走到凉介面前,说:“凉介,让我跟你走吧,随你吃多大苦我也乐意。即使你不让我跟着,我也要辞职。没有你在这儿,我会难过死的。”

凉介还没语声,花焯先发狠似地低咒了声,嫉妒的表情抹满整张脸,他眼神如饿狼,声沙地说:“你们休想!”

花焯不愿太掉份,桀骜地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几乎要隐进雾海的时候他轻声说:“我不让你们走,你们谁也走不掉。”

介与雨都没吱声,各缄着嘴想心事。大院里白雾飘动,寂静了太久,沉哑了太久。蓦然响起了一声驳船鸣起的笛。于无声处听惊雷。

洛雨被响声所震,微微竦了下身子。雾依旧浓郁,她用手抓了抓雾,雾气流散于掌心。

“听故乡的人说,遥远旷野的迷雾里隐伏了好多些狮群,它们终生沉默,终生默思,终生默读悲伤的故事做食物。”

洛雨的语声很近,好像又很遥远,使他觉得听她说话就像听一首古谣。

“凉介,而我们的故事,应该很合它们的口味吧。”

凉介不接口,始终保持沉默。他的眼眸倒映着这片茫茫大雾。他对她仍是漠然。除了那次的不冷静,他依然是他。比如沙漠破天荒地纹起了一次涟漪,涟漪过后,沙漠还是从前那样狂风卷石黄沙万里。

洛雨能感受到他的疏漠,她早已经习惯,她淡淡笑了笑,颇有些释怀地说:“哦好吧,是我的故事,不是我们的。这样也好,等有一天悲伤到了尽头,我就独自去往远方,去喂食那群安谧的狮子。”

又一声驳船鸣笛声射穿了浓雾,飘散在旷野。

人渐渐地模糊。洛雨忽然异想天开:“夏日应该快来了吧。”

右岸·阴夏

2013年的夏好像比往年更热了点,青珩觉得,好像每年的夏天都比去年更热了点。于是,小城里的浓郁树木遮过的满地阴影,像一段覆盖着苔藓的旧时光,便宜了青珩可劲地流连忘返赖着不走。

在三八水库沿堤的大树下,在傍黄山麓的密林里,在黛溪街金桐树旁的木椅上,他讲过很多故事给米鸢听,那些江湖离别轻愁淡恨全被青珩吹嘘夸大,张三买个醋深情默默,李四吃个饭也要黯然销魂,幸好米鸢听得不怎么用心,比如青珩讲叙着王小二面朝洗脸盆拼命倾诉的故事时,米鸢已经望着水库遥远端的一朵云发呆了良久。

在七月的初,米鸢趁暑期回了趟学校,同昔日舍友共忆青春年华去了。自米鸢走后,青珩顿时觉得邹平成了一座空城,哪怕夜了的霓虹璀璨的新玛特,同样没能留住他的眼睛。在许多苍白的日子里,青珩就这么茕茕地穿过街无目的地走。夏夜像一束寄不到彼岸的野玫瑰。

他在熙来攘往的街头重复地拨同一个号码,听筒里总是久久嘟嘟嘟的忙音。她很忙,未接的电话从来没有回过。

最过分的人还要数花焯,约了才认识几日的小女友吃饭,还不忘叫上孤单单的青珩当电灯泡。青珩一边嚼着牛蹄筋,一边咬牙切齿听他俩个谈情说爱你侬我侬。

男男吃饭是上一个菜敬一杯酒,他俩吃饭则是上一个菜秀一次恩爱。

冬阴功汤上桌时:“如果这份汤能有你的唇一半味道,就算得是人间至味了。”

“阿焯,你的嘴好甜哦。”

妈的,听他说话能患糖尿病。青珩白眼大翻,恨得将夹出的虾又扔入汤钵里。

芙蓉鸡片上桌时:“阿焯,你的眼睛可好看了。”

“好看吗?是因为我眼睛里有个你啊。”

“嘻嘻,我真是喜欢你。”

蜜 汁梨球上桌时女孩已是迫不及待:“快快阿焯,再来夸夸我。”

花焯却又故作为难的表情:“这样子就太刁难人了,就算再妍丽的词来形容你,我都会嫌不够,还要让我怎么夸呢?除非……除非让我去天上找仙女借几个词。”

青珩这下彻底丢筷子不吃了,去他的,吃个饭还要这样膈应人,花焯欺人太甚。

“如果再这样玩的话,我就回去取吉他了。”

花焯听青珩如此威胁,果然闭了嘴。女孩没受过听青珩弹吉他的苦,不知深浅,偏非要青珩去取吉他弹唱。花焯表情痛苦,说:“你确定要听?我都听怕了,至今都要从吉他店绕着走。”

女孩咯咯大笑,青珩觉得无趣,去外头给米鸢打电话,没人接,回来时听到女孩讲:“阿焯,如果我和你妈妈同时掉水里……”

花焯笑意凝结,面容顿时冰冷,没让她继续讲,他斩钉截铁地说:“滚。”

女孩怔忡着望着他,有些茫然,有些委屈,眼底有了水意。

花焯眼神里渐渐滋长厌恶,他将剩的酒泼到饭碟里,起身要走。女孩拉住他的胳膊,乞求的语气说:“我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花焯勾唇冷笑,低声说:“我可不想抽女孩子巴掌。”说完,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去付款饭资后就走了。期间再没有瞥过女孩。

青珩本来想劝的,但转念一想,劝好了又如何,还不是鱼水欢后照样残忍离开,倒不如就此一刀两断的好,也算给花焯积了一次德。

青珩立身去撵花焯时,听到女孩哇地一声大哭了。青珩想,其实不必哭,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恰好手机响了一声,是短讯声。青珩取手机瞧,阅完短讯,不禁大笑了。

于是女孩哭的更加惨了:“全是没人性的家伙。”

青珩已没了怜悯的心情去安慰她,自顾自沉浸于短讯里的欢乐。米鸢码字告诉他,她明日就会回来,中午时抵达高速服务区。

噙着笑出去,上到花焯的车里,青珩坐副驾驶,忍不住轻声哼起了歌。花焯正郁闷着,见不得别人快乐,总拿白眼珠子白楞他。

青珩才不管他的愁结,在车上来回摇摆怡然自乐,嘴里的歌谣明亮轻快,是用旋律将心事哼出了口:“我的米鸢明日就要回来了,我的米鸢明日就要回来啦。米鸢啊,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些本来经典的歌谣被他串烧的真是虐耳朵。花焯启动车,往返路飞驰,驰到中途没人的空旷路段,猛的踩刹车。紧接着——青珩大叫:“草,我的眉头!”

翌日,青珩早早的来到服务区,买了米鸢爱吃的荔枝。暴阳底下,他要站在显眼的地方,没久就汗淋淋了。青珩心想着,红尘一骑妃子笑,或许前世她就是深居在华清宫里的杨玉环吧,而我是其中一个飞骑万里,后来累死在川陕路上的差役。但,能撷得妃子的轻轻一笑,即便我死了又值得什么呢。

米鸢下客车时便一眼看到了他,笑容绚烂的他在夏日的骄阳下格外灼眼。米鸢没有动,青珩已喜形于色地迎上来,将背包替她拿了。大中午头的太阳烧地,米鸢怕晒,他们就近在服务区避暑,兼用餐。

米鸢让暑气给折了胃口,餐食只吃了一丁点。餐厅临窗的座位,她边用吸管啜冷饮,边漠着眼往外望,停车区如一片沙丘,没有一丝的风,过往私家车迅疾地离去,就好像是蜥蜴怕烫痛了肚皮。

一旁,青珩在给她剥荔枝,剥好就摞在盛冰的陶瓷碗里,个个雪白圆润,给冰一镇,晶莹里透着飒飒凉意。米鸢吃了几颗,较为合口。再晏些时,青珩的手机响了。花焯致电来说:“恰好路过服务区,天太热,我车载你们走。”

但花焯的车却载不进青珩的电瓶车,青珩只好独自骑回去,让花焯送米鸢到宿舍。一路的烈烈炎日几乎将人烤炙焦了,幸好米鸢没跟着受罪,青珩想到这儿就安慰了,心里想,还是花焯够朋友。

额眉上昨天磕破的伤痕依旧新鲜,被汗水蛰过后,火燎燎的疼。青珩不禁又转而大恨了:“小赤佬,故意踩急刹害老子,早晚老子弄死你。”

回到男宿舍,是午后,整个屋空荡荡的,只剩他独处,花焯去上班了。米鸢已经在女宿舍的冷气里浅睡将息,她觉到旅行后的乏倦,没让青珩打扰。

青珩洗了把脸。帘垂着,瞒住了暴热的昼,屋里如黄昏里的古苏州。经过起居室取毛巾时,青珩看到摆放在沙发一角的吉他,便想起来了,米鸢回来了,吉他该收起了。

青珩兀自湿着脸,忘了去取毛巾,怔怔地盯着那把吉他。水渍晕开他的浅青色短衫。

后来,他眷眷地过去拿起吉他,指端触摸着有金属质感的琴弦,反复触摸着,万分留恋。

不如再弹一首吧……青珩这样思谋着,手指已轻轻拨动了琴弦。他享受着琴弦每一次震颤,琴弦在指腹底微微震颤,像是春林里缠绵的轻吻。青珩能体恤吉他的不舍得,它是不愿再回到不见天日的床底。

青珩无疑是有他自己的诗意,或者说有着任谁都不会苟同的矫情。他应该只适合在寂静山水里独奏,不被人聆听,不被人诟病,弹给天空听,弹给飞鸟听,心悦着琴声如流水的灵性。

弹了一遍又一遍,青珩没有任何语言。

近黄昏了,他走到窗台拉开窗帘,让夕阳照进来。屋里如颓颜的古长安,仿佛看见岁月如烟烬般沉淀着,淤积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任由秦时明月汉时关都做旧。

夕阳很好,青珩觉得梦到了盛世唐朝里的长安,他抵着窗台面朝夕阳,轻指弹着吉他,他唱:

恰好那日江风很暖/其实我没有白衫

好久不再吟诵诗篇/落第后反而释然

烟雨飞白恰好染乌篷船/一介书生何苦来长安

后来/我离开海棠正浓的江南

后来/我见过孤鸿声里的山川

唱完第一折,又压着韵脚谱了第二折:

若不是鹧鸪叫的太寂然/若不是今晚的月太阑珊

碗底女儿红怎么会掺着愁下咽

人在沙洲尾怅惘了千百遍

北城的伊人何时放纸鸢

故事靠岸/别的轻浅

后来/他婆娑了一世的烽烟

后来/她磨白了满坳的清怨

越唱越诗意泉涌,嘴诵着第二折词,心里已经谱好第三折,有那么一霎儿,他恍惚觉着他就是李白了。

但是突如其来的手机响,使青珩从缥缈云端忽然就谪落凡间。

接了,是推销的广告来电。

青珩失望且失落地摁掉,然后他穿过起居室再走到窗台,拎起吉他,已没有了见山见水的诗怀。

他把吉他装进背包,迟疑着,到底没忍心它囹圄于床底,而是傍着起居室里的那盆水兰花放置,让它嗅着花气可以做个好梦。

然后,他跑去女宿舍楼下等米鸢醒来,夏日晚,树荫里飞过白色蜻蜓。米鸢憩好了,已经浅夜,青珩的肚子咕咕叫了久久。所以当他们一块吃晚饭时,青珩几乎是将碗里的饭大扒特扒了。

饱肚后在附近闲逛,后来走进夜灯华美的商城,一房又一房的靡靡金银气。米鸢垂目于奢侈品的柜台,行行复止止,她特别喜欢一枚云遮月的镶钻耳坠。她盯视了很久,隔着橱台,眼睛里有青珩从没有见过的温情。

青珩看了眼价格,默心算了算,说:“等我三个月,那时我买给你。”

服务员本来想给米鸢从橱里取耳坠的,但听到青珩的话,便不取了,将钥匙重新锁住橱柜。那一脸饱满的笑也随即化成了冷艳无敌,犹如终年凝眉的褒姒妃。

见米鸢还赖着不走,便不耐烦了,白眼微微往上撩,轻蔑哼了声:“穷鬼。”

米鸢闻言,身子抖索了一下,眼睛顿时湿了。

顷刻间,青珩如天崩地陷般的心疼。他觉得万分歉疚,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抱歉。

“花先森,是您来了啊。”女服务员的声腔忽然就比戏台上的旦角儿还绵细动听,脸上又有了饱满的笑,只差了挥一挥两只水袖来辅助她的笑。

来的人没搭声,女服务员恨不能作揖以表欢迎,说:“特别为您私家定做的凰尾缀星项链,已于今日空运到店,您稍等……就是这一款。”

“嗯。”

一个人淡淡应了一声,是已经中年的男性声音。然后,那人又对同行的另个人讲:“微儿,你试试,看合意么?”

青珩觉得说话声耳熟,扭头望那人,是个气质端方的男子,却一惊,脱口叫道:“花叔叔。”

那中年人认出了青珩,也一惊,转即便觉得难堪,面颊上的笑意僵硬,说:“你也在这儿啊。花焯呢,没和你一起吗?”他抬眼左张右望着找花焯,神情彷徨,倒像是很不希望能找到。

“他没与我来。”

那中年人听了,舒了一口气,潦草寒暄几句,付款后便匆匆离去。

米鸢问青珩:“他是花焯的父亲?”青珩点了点头,脑子里一片纷乱,他所寻思的是另外的事情:那个与花焯父亲同行的漂亮女子,并不是花焯的母亲……

(此段借用京剧文化,并不是欺侮国粹,是以最美好之物反衬丑陋,请莫要误会。又,服务员为生活所迫,服务于人,并不低人一等,实不该这等讽刺,只是为了烘托故事,如有冒犯,敬请谅解。)

左岸·除夕

“花玺,给你个拍我马屁的机会,好好珍惜。”

大雾里,花焯给他爸打电话,语气很桀骜无礼。

“什么,这么点小事就原谅你?别想好事了。”

次日,处理文件正式下发,考核凉介当月工资,撤销安保职务,调职车间,见习三个月。

凉介知道是花焯在背地里帮了他,但他不太会说感激的言辞,便只好装作不知道,默默收拾了行囊,孤伶伶去往电解铝宿舍入住。

尽管他并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忙,但是若没了这份工作,远方的贫寒的家就没了每月的衣饭。他忍不了心。

在电解铝车间劳作一周后,便适应了,虽然比以前累些,但班后有充裕的空可以歇。每日洛雨会骑了单车来这儿找他。从船厂到电解铝,并不是太近的一段路。后来有人误会她是凉介的女友,她总是咯咯的笑,不愿意说破。

临年尾前的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了好几天,整个大北一片白茫茫。洛雨照例冒着风雪来找凉介,天冻地滑,崴伤了脚。凉介只好背她回船厂的女宿舍。

“凉介。”

路上飞雪急簌簌刺脸,洛雨但是心扉丰盛,知足地偷笑着,情不自禁暖声唤起了他的名字,完全不以大风急雪为苦。

凉介不觉走神了,恍如经历过这般光景,那年夏夜芬芳,他同样背过一个女孩下山,女孩也这样温柔唤着他的名……

“快要过年了,才发觉……已经好久没回家,可是家好远啊……真的很念我的妈妈,还有她做的饭。”

洛雨缓缓语絮叨着她的乡愁,左手举着伞,用右手摸了摸衣兜里的火车票,触指尖温暖丝滑。这张纸可以将她带回远方的家。她在北方的大雪里嗅了嗅鼻子,仿佛嗅到了姆妈烧灶炒的黎蒿腊肉的味道。

口水差点流到凉介脖子里,洛雨说:“凉介,你也想家么?”

“不想。”凉介的答声,依然是预期中的冷漠。

洛雨不以为忤,朝天空笑了笑,笑着笑着,她凝住了表情,她是想起了一句诗: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她捋着诗摸到“别离”两个字,便一阵惘然。多情自古伤别离,洛雨也不能幸免。烟花易冷,人事易分,现在她懂了这首歌。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南方,过我的余生,再也不回来,你会去南方见我一面么?”她问。

凉介在一株路灯下站住,脚钉入雪地里。路灯所照,雪花滚滚。他不答洛雨的话,却说:“一辈子很短……其实我们一生都在萍水相逢。”

洛雨听了,竟默默然滚落了泪,泪水滴在凉介脖子里,如火焰一样烫。凉介没吱声,任她的泪如溪水潺潺流过脊背,慢慢变凉。

大雪弥漫着这条街,他俩人重叠在路灯底下,沉夜里看白雪飞降,有一种在做梦的错觉。

雪瓣有的钻进伞里来,落上他的头发,洛雨哭地哀伤,还不忘给他拂雪。凉介忍住情绪一路往前走,一路的脚印。

洛雨说,你要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她又掏摸出火车票想让凉介看,听到凉介说:“我不回家,留在公司值守。”时,她递票的手就顿住了,然后紧紧把票攥着,没让凉介看到。

北风涌起了,雪如潮水横截,她被迷了眼睛,掉下来更多颗眼泪。她撒开手,让车票刮进了风里,狠着心不再惦念南方的家。她往前依了依,将凉介抱了更紧些。她低低地说:“我没买到票,也不能回家过年了。”

凉介没听出她的语声有多么痛,他不知道她是割舍了一年中仅有的归期,选择淹留在山遥水远的寒冷北方。洛雨舍不得他在阖家守岁的除夕夜还是伶仃的。

将洛雨送到宿舍后,凉介独自回电解铝厂,白雪茫茫,走着走着就鼻子酸了,有点想哭。

她对他的好,他不是无动于衷。但是他给不了全部的心,不愿她到结局是伤疤斑驳的,所以才铁石心肠着不开始。

“愿你往后余生能忘了我早日幸福。”

凉介在心里默默说了这么一句话……

年三十那天,是很好的晴天。洛雨早早地来了,等凉介下班。花焯也没回家,非要和他俩一块过年。大北的所有餐馆都已停业,傍晚,他们从食堂领取了水饺与各类菜肴,在宿舍里一起吃年夜饭。

花焯拿出早储备好的汾酒,白酒倒杯,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年味就这样浓了起来。他和洛雨碰了个杯,贺新年,凉介依然喝他的白水。

酒过三巡,花焯接到个电话,便出宿舍去,回来时拎了一只三屉食盒。一个菜一个菜端出来,鄱湖胖鱼头,庐山红烧石鸡,清蒸萍乡烟熏肉,煸炒焦头笋,瓦罐煨猪手。

夹起一片烟熏肉,在嘴里细细嚼,唇齿间腊香绵久,洛雨恍惚了一秒钟,是久违的家乡风味。

又尝了焦头笋,笋质清嫩。南方天气湿,春夜烟着竹林,密雨舂着幼笋,得这么一盘素肴。

洛雨从各个菜里都夹了一筷,舌尖上堆叠四季的味觉,虽然比不得姆妈的厨艺,但仿佛的乡味依然给了她丰沛的情怀。她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样用心。”

花焯笑了,他总算没白忙活,说:“好吧,看在感动了你的份上,我就给花玺在心里记一笔好。”

“花玺是谁啊?”

“一个天天拍我马屁想让我原谅他的……王八蛋,对,叫他王八蛋就行。”

“他在哪呢?”洛雨想当面谢谢他。

“你见不到的,他已经回滨州了。”

“滨州?难道这些菜……是从滨州大老远送来的?”

“是啊,他在南方当过兵,会做几样南方菜。”

花焯说的轻描淡写,却没说花玺是他的亲爸,更没说他爸听到他吩咐,比接到皇帝圣旨还荣光,当即托战友连夜邮运食材,择了一上午菜,又烹了一下午,趁着鲜气没折味,驾车送到几百里外的大北。

一整日的殷勤,换回了儿子淡淡的一句:“好了,你回去吧。”

儿子扭身就要走,花玺猛然唤住他,眼睛温热,乞求的语声说:“明天中午,回家吃年饭吧?”

花焯侧身,冷颜朝向他,说:“等我妈什么时候回家,我自然会回去。”

忽然讥诮一笑,又说:“花玺,别妄想了,你的孽还没赎清呢。”

他待花玺的冷漠,对比着待洛雨的温情,简直不似同个人。比如此时他看视着洛雨鼓着腮帮子啃吃猪手,自己即使不动筷,便觉得胃里暖暖的。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能从平淡的相处里,汲得莫大的幸福感。

春晚开场了,笔记本电脑里的直播有些嘈杂。

凉介没吃多少即饱了,他并没有过年的情结,年夜饭也只是饱腹的食物。在他眼里,所有的日子其实都一样,都是一样的黯淡和荒芜。

窗外燃起一朵焰火,映绚烂了青空。

洛雨赶紧跑去,趴到窗台上望,还不忘招呼两个一点也不大惊小怪的大男人:“快来看啊,放烟花呢。”

花焯无奈地努了下嘴,起身凑过去,一起遥眺着锦绣焰火燃了又熄。

“愿来年我可以离你更近一点。”

花焯轻声对洛雨说,算是新年的祈愿。

但洛雨并没有感觉,推了他一下,说:“远一点煞,不嫌挤么?”

花焯苦苦地笑了笑,很听话地离她挪远了一小步。洛雨看罢烟花,忽然在窗玻璃的映影里找到了凉介,他正盯着屏幕默然看春晚。凉介遥映在玻璃上的影像因为模糊而显得完美,他的眉目本来就清峻,隐约了晦涩的表情之后更让她着魔。

她嘴角浅含笑,用指尖微微摸划过玻璃,沿着凉介侧脸的轨迹,想象着真这样温柔抚摸他的面容。那张脸不轻易会笑,尽管小品里笑料频频掌声阵阵,但他仍是不为所动。

夜愈深了。

凉介与花焯起来收拾碗筷,洛雨则磕着瓜子看春晚,忽然间她又流了口水,犯起了花痴。她看看春晚舞台上唱歌的少年,发了痴,转眼再看看正在叠碗摞盘的花焯,他俩有着同样的华美容颜。

歌声在屋里飘着。“我知道你的辛苦,明白你的付出,却忘了如何跟你相处。”

花焯听闻这阕《父子》后,不禁凝了眉头,眼睛里火焰燎原。然后,他抱着碗筷去了洗刷室,很久没回来。

除夕夜的大北照旧是寒冷辽阔,熄了烟火后的夜空一如往日的清朗,云很稀,像几条布褛随风荡。

洛雨去屋外接姆妈的拜年电话,跟姆妈聊起了家常,全篇说的是吴侬软语的江南话。与姆妈聊完天,她见到北楼的墙角落有一个人,背贴墙寂寞地抽着烟。从侧影就认出来是花焯。

洛雨走了过去,花焯听见脚步声就望向她,他把烟掐灭了,笑说:“你怎么出来了?”

寒冻的夜色澄澈无尘,今晚没有月光,洛雨发着抖,说:“祖悉粒?”花焯一怔,一脸茫然,愣是没听懂。

洛雨才发觉与姆妈说南方话说顺溜了嘴,忘了改乡音,于是又用普通话复述了一遍:“你在这儿干嘛呢?”

花焯说:“没事,出来透口气。”他呵了一口气,在冬夜的寒冷空气里形成一阵云雾,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父与子的债,是不是上一世结的仇,用这一世来互相折磨?”

洛雨愕然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却笑了笑,有泪光在他眼里鲜艳地闪了一下,他不奢求别人能懂得,轻声说:“就当我今夜是个神经病吧。”

洛雨摸了摸他额头,确认没发烧,嘴里咕哝着:“大过年的,发的哪家的神经啊?”

又说了会话,他俩结伴回宿舍打牌,与凉介凑成三人斗 地主。洛雨争着要当地主,好欺负他们两个大男人,所以每当花焯抽到地主牌,都会很绅士地让给洛雨。而凉介,总是推说牌不好,一夜都没敢要地主,显得好懦弱。

洛雨当了二十多把的地主,几乎把把皆赢,骎骎然便自觉是赌神周润发了,即便是这种没有赌注的闲玩,也让她手舞足蹈意兴遄飞,过足了瘾。

洛地主大手一挥:“炸弹!炸了你的三带二。”花焯看着三张6与一张9组成的炸弹,竟无声以对,没办法,她总是6和9傻傻地分不开。

花焯只好认倒霉,默许了自己的三Q带两7就这样含冤阵亡,死的比窦娥还冤。他本以为假炸弹已经够过分,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某一局斗到结尾,该洛雨出牌,她全扔出手里仅有的四张牌说:“6789,四联,哈哈我又赢了。”

打完牌是十一点半,凉介要回电解铝宿舍,洛雨送他一程,走到海天路转弯,凉介说:“你回去吧。”洛雨摇了摇头,眼神里一片潋滟,说:“让我陪你走完今年的最末一段路吧。”

凉介没有再坚持,虽然他并不认同她的矫情想法,但是他懂得去尊重。

往东走,听着大北的荒寂之声,洛雨愁着语声说:“明年,后年,以后的所有年,都不会像今年这样……我走在你身边。”

“洛雨,其实我没有那么好。”凉介不忍心她越陷越深,劝:“我给不了你面包,也给不了你爱情……”

洛雨望着青空,不望他,眼里的水意凝结成了泪。凉介残忍地又说:“就算有一天我需要婚姻了,我会找个伤痕入骨痛恨爱情的女子,我和她彼此都不用爱,我们用余生互相冷漠。但,我不会去伤害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

洛雨越听越伤,眼里的泪愈积愈多,憋的好难受,忽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但凉介是比这夜色还寒冷,并不想安慰被他惹哭了的人。他自以为能给她的最好的温柔就是不靠近。沿着路往前走。洛雨见他走远了一段,赶紧不哭了,抹了抹眼泪撵上去。

零点了,鞭炮声阵阵地响。遥远荒野里绽开几小朵烟花,贴着极北方的地平线,烟花微弱如一团萤火。那是没有回家的漂泊的人燃给自己的暖意。

“新年快乐。”洛雨这样子祝福他。

凉介也说:“新年快乐。”

凄凄冷风里洛雨甜丝丝地笑了,她说:“我是你去年最后告别的人,也是你今年遇见的第一个人,我们算不算很有缘啊?”

凉介没想到一不留神就被讹上了,愣了。洛雨见好就收,不忍他难堪,说:“好啦,不难为你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俩告别后,洛雨转身回船厂,转过身,泪水落了一脸。原来她从昨夜到今晨的两个年里,都在哭,都是因为同个人。

而那个人不慌不忙,总想着离她越来越远。

洛雨往返程走,风中飘着新年的气息,仿佛什么都是崭新的,那为什么旧年的悲伤也跟着过来了呢?

右岸·

凉介在肯德基店给白樱等甜筒的时候,总觉得有个人老盯着自己瞧,转头去找那束目光,是发自沿窗角落里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男子放下纸杯里的咖啡,有几点咖啡渍染污了白衬衫。在暑气磅礴的三伏天里,他依然扣好每粒衣扣,将领带扎系地板正。

男子从细框眼镜片后面闪耀的目光如月光温凉,后来他站起来,径直走到凉介身旁,个子要矮凉介半头,但是他丝毫没觉得自卑,反而很高贵地笑了笑,说:“你好,凉先生。”

凉介倒是一愕,说:“你认得我?”

“久仰了。”说完之后,男子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凉先生,你实在不该爱那个女孩……她会让你入万劫不复。”

凉介没再说话,只是用冷目光鉴照着他,那男子丝毫没介意,还是从容地笑着。

“先生,您要的甜筒做好了。”女服务生脆声招呼凉介说。

凉介如若不闻,似冰冻般地站着,男子则转身走了,他边走远边说:“我的奉劝只有一次,他日山水相逢,我送给你的就不止是话了。”

凉介目送他开门,向西去,消失在玻璃门外的街角。他愣着站地半天,直到听见服务生怯怯地微声问道:“先生,甜筒还要么……快化掉了。”

凉介付完钱,说:“谢谢,送你吃吧。”

女服务生倒是一点不客气,先舔了舔淌到手指上的奶油,然后一口咬掉大半个甜筒,顿时冻住了舌头,哈着寒气说:“那个人……是你的……情敌吧?大热天里……点了一杯……热咖啡,这孩子……是个痴狗子。”

凉介没遇见过这般八卦的服务生,瑟瑟瞥看了她一眼,她还在认真吃着另半个甜筒,奶油渍绕嘴一圈,清澈的眼睛如浅溪。

却被主管看到后大嚷:“招娣,才上班第一天,就偷吃?”

女孩手忙脚乱着,想丢掉甜筒毁灭证据,却一时找不到垃圾桶,忽然就红了脸。

凉介安定女孩说:“不用害怕。”转头给那人解释说:“她并没有偷吃,是我请她的。”

凉介难得这样子心软,是听到她的名字后,心里怀了无法言说的酸楚。始终他不明白,所有叫招娣的女孩,怎么就遭了父母的嫌弃呢?

转头见白樱已经从街对面走过来了,她呆呆地站在店门口,正若有思地朝西久望着。凉介推门出去,白樱看了眼是他,说:“刚才那个人就是段吹愁……”

凉介早猜测了七八成,所以并不惊讶,说:“嗯。”

白樱仿佛依然忧心,久久地咬着嘴唇,凉介将她的手轻握住,微微的声说着:“反正我绝不放手。”白樱苦涩一笑,凉介觉出手心里她的手冰凉。

夏日街头如飞雪落地的寒冷冬夜。

他俩穿过天桥底下的时候,手机响,凉介接了,然后就愣在街中心。

过很久,他说:“青珩走了。”白樱初认为青珩只是去旅行,淡淡哦了一声,语气里风轻云淡,又听到凉介特别加述一句:“再也不会回来了。”白樱才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怎么了?”

凉介郁郁地不说话,有那么几秒里他眼睛里水光潋滟,之后又装作不痛不痒地穿过街走到对面。

左岸·天涯

春寒料峭的北方,洛雨依着凉介右边,天空里飞过一只灰鸟,风车在广袤大地上群吼,近乎是国境以北的荒凉,她说:“听说天涯是很远的地方,而我从南国来到这不毛之地,算是到了天涯吗?”

凉介皱了眉,很多年找不到归属感的他,早就自囿于天涯了,正如当年那个负气远走高飞的少年。

右岸

那一天,花焯轮休,凉介请了半日假陪白樱,门口只剩裴陌与青珩值班。公司办理五险手续,需员工提供身份证采纳信息。青珩便请假回宿舍,取二人的身份证。这一去,大半晌没回,裴陌等烦了,给他打电话,却提醒关机。

又给花焯打,问青珩怎么还没从宿舍回来。

谁料那头花焯听了,语声气急败坏地说:“什么?他回来过?我靠!吉他都拿走了。”说着野蛮地将手机摔了。

左岸·远

凉介说:“天涯不是人远了,是心远了。”

洛雨扭头看他,他正遥着眼望远方某一株随风轻轻转的风车。

他的声比那株风车还远渺。

右岸·魇

青珩爬上公寓楼五层,累的大喘气,打开门后,他屏住了气,悄声地蹑脚进来,想猛然吓花焯一跳,好报前日撞额头的仇。

先没去找身份证,耳听得寝屋里有喘息声,门没有关严,有一条缝,声音清晰地巨细无遗地透出来。

青珩呆住了,他站了好久,不知所措地。

他的耳认出了那声娇 喘……

他像是一个被魔法魇住了的麻瓜,后来他坐到沙发里,手使劲地攥着,又放开,再攥着,再放开。

他闷得没办法呼吸,心一丝一缕地碎掉。

时间如黏稠着缓慢走。他默默地起,从起居室取了那把吉他,轻轻带上了门,离开了。

那天的邹平晴空万里,但青珩清楚记得那天是阴天,如末日一样的无穷无尽的阴天空。

左岸

洛雨发现他眼神飘远,问:“你是想到了谁么?”

右岸

夜了后,邹平的大排档人满为患,乱乱糟糟。裴陌,凉介,白樱,三个人凑在一起喝闷酒。

没有了青珩,他们都无心说笑,周围人的说笑声刺耳朵。

酒喝到一半时,花焯才赶来,带着米鸢。

裴陌恨恨地盯了他俩一眼,掇了一筷子毛血旺,嚼着,嘴角边带着一抹邪气。

凉介没有吃,也始终没有看他俩一眼。

裴陌阴森森地说:“就这样在一起了?”

米鸢默语声低垂了头,白炽灯照着她,耳朵垂间珠光闪耀,是一枚云遮月的镶钻耳坠。

耳坠烘托她白皙清丽的侧颜,若不食烟火的美丽精灵。

裴陌倒满一大杯啤酒,向花焯举杯,恶狠狠地说:“恭喜你了!”

花焯始终不举杯,歉疚说:“我也没想搞成这样啊。”

裴陌再也忍不住,压着声音吼了句:“你个畜牲!”气头上将啤酒泼去。花焯本能地侧身躲,但那杯啤酒不是泼向他,而是泼向了一旁的米鸢。

米鸢没有躲开,被泼了整张脸,脸边的头发也湿了,往下滴流着啤酒,她咬着嘴唇。花焯替她用餐纸擦拭,扭头想说裴陌的,却碰到他天仇地恨的眼神,便不敢说了,便找凉介这个软柿子捏,没好气地说:“凉介,你也不劝劝他。”

凉介倒是如常,依旧语声平淡地说:“要我劝什么?她应该感激裴陌没把啤酒煮沸了再泼在她脸上。”

花焯愣愣看着,顿时感到四面楚歌了,他拉起米鸢将她送进车里,又单独回来,连启开一整箱啤酒,十二瓶排成一排,先举起一瓶直仰头往喉咙里灌,吹干一瓶,接着又一瓶对瓶吹。

吹了八瓶后,他胃里翻涌如海浪,抵不了,弯腰吐了一地。他扶住桌子,吐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裴陌依然冷眼看着他。花焯苦笑了一下,举起瓶又吹,吹一瓶,吐一次,烧的胃如火炉,最后他全吹完了。他哭着腔说:“你们还要我怎样?”

裴陌微微叹一声,不再说什么,起身而去。

被凉介扶上车后座时,花焯已瘫如泥了。凉介开车送他们回去,路上,听见花焯在后面轻声醉语着,一个劲地唠叨着:“对不起……你回来吧。对不起……青珩。”

坐于副驾驶的米鸢听了,泫然欲泣,将脸别过去,看着车窗外流荡的明媚夜景,默默地想心事。

第二天,米鸢走了。

爱,并不是全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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